淡如清泉,柔似鲛纱,锐若戈矛——简析曹青长篇小说《金纸鸢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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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-12-06 11:39

  四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《金纸鸢》,是作家曹青先生精心构建的一部现实主义力作。《金纸鸢》不玩“技法”,不耍“噱头”, 远离“跌宕起伏”, 疏淡“波澜壮阔”,不关注“典型”,不抽象“主题”,足踏实地,云淡风轻地描绘了当今的世象,力透纸背地揭示了社会本质,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,达到了曹青长篇小说创作的高峰。


  温婉轻柔是贯注《金纸鸢》始终的写作手法,不管是写人还是状物,文字疏淡如清泉,曹青不愿下重笔描绘所见所思,即便描摹重头戏“唐涌波单拳打死敲诈者”,采用的也是淡墨点染,不加颜色。

  疏墨淡笔,是要冒风险的,小说讲究的是“波澜壮阔、跌宕起伏”,流水行云,平平淡淡,小说不好看。不管不顾,曹青反用其道,采用平实的手法,客观叙述整个过程,读完全书之后,才知看似平淡的文字,孕蓄了深刻的社会内容。

  唐涌波没有练过武术,没有过人的力气,在单位他是一个积极向上的储蓄所副主任,在小家庭里他是一个唯唯诺诺的“妻管严”,就是这么一个平常的银行职员,一拳致一名年轻的壮汉于死命,表面看,很蹊跷,难道他的胆识和气力超过了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鲁智深?

  惨案发生之前,曹青用大量笔墨做了铺垫,看似不可能发生的事件发生在一个不可能惹事的人身上,一种矛盾由多种矛盾交织而成,偶发事件导致了必然结果。曹青在抒写这个场景时,焦点并不专注于惨案发生的具体过程,撒网般把笔触深入社会的方方面面,导致惨案发生的原因一个接一个稳步向必然结果迈进,唐涌波个人的悲剧体现了社会性,小说的深度徒然提升。

  唐涌波对生活的奢望并不高,有个稳定的职业,有个温馨的家庭,有个听话的儿子,日子如水般流去,不起波澜,平安到老,就是他的全部了。这点小小的希望在残酷的现实面前,犹如一条挣脱缆绳的小船漂离他越来越远。在自己的家庭生活中,妻子与他有了隔膜,情感到了离婚的边际,在大家庭中,父母不到年龄均已退休,母亲积劳成疾,伤病缠身,为贴补家用,父亲不得不去打工,做纺织女工的姐姐已下岗,开个小饭店维持生计,大小家庭的日子,每况愈下,单打独斗地“走向市场”。

  对生活有过美好憧憬的唐涌波,理想破灭了,“好多的漂亮姐姐,漂亮阿姨进出纺织厂大门,她们显得朝气蓬勃,脸上充满阳光”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。纺织厂是唐涌波母亲工作三十年的地方,也是唐涌波成长和产生瑰丽梦想的生活环境,在唐涌波的印象中,年轻的母亲“总是一脸的笑,那种笑,是灿烂的,有着天使般的光晕。”而这一切,瞬时黯淡了,人和环境都改变了。

  在姐姐的小饭店,面对敲诈的小混混,唐涌波怒从心头起,恶向胆边生,半生的积怨和愤怒集中到了拳头上面,一拳就将高他半头的混混打死。鲁智深是替别人打抱不平,运用的是肌肉的力量,三拳才能打死一头如牛的壮汉,那已经成为传奇,成为了经典,流传了几百年。胆小怕事的唐涌波,面对突发事件,肾上腺素激增,鬼使神差地运用了丹田的力量,一拳下去,不酿重祸,更待何时?唐涌波绝对想不起飞将军李广射石如射虎的典故,也不会想到花和尚鲁智深仗义出拳的故事,浪漫与美好已与他无缘。超级现实的唐涌波对自己的行为百思不解,事后追忆起来,只怪自己一时冲动,只怪自己未能报警,根本想不出自己为什么那么莽撞,那么大的力气从哪儿来的!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混混,正好撞在枪口上,敲诈不成反丢了卿卿性命。

  其实混混兄弟也是可怜人,企业破产,他俩成了下岗工人中的一员,他俩要将他被剝夺被遗弃的痛苦转嫁到别人身上,用弱者的身份欺负比他更柔弱的人。想不到的是,天有不测风云,刚一出山,还未得手,便一命呜乎。唐涌波罪不可绾,因过失杀人判了刑,本有美好前程的银行基层干部,以他一生幸福作了赎罪和祭奠。


  贪官张杰在《金纸鸢》中是一个次要人物,曹青花了很多笔墨对这个虽然次要,但很重要的人物进行客观叙述,他沒有把他当作一个青面獠牙,十恶不赦的人物描写,贪官也是人,是曹青写作的基点。小说写人,性格、事件、环境围绕人而展开,张杰是什么人,就把他写成什么人,不拔高,不贬抑,张杰平实的形象栩栩如生,跃然纸上,他的命运水到渠成,沒有偶发事件,没有重大的矛盾冲突,自然而然地走向了他政治生命的终结。张杰人物形象的塑造,既与曹青温婉轻柔的写作手法相一致,也和其他作家的同类小说、同类人物拉开距离,形成曹青长篇小说人物创作的鲜明特点。
出身贫困家庭的张杰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工厂工作,刚参加工作就显现了才能,他的聪明才智表现在方方面面,置办结婚家具,在当时,每对新人都是愁事,张杰却把自己的劣势转化为优势,他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,花很少的钱,把所需的木材从山区安全运了回来,而且和有关人员建立了长期稳固的人际关系。更重要的是,当大家还在懵懂时,他即发现了商机,锻炼了运作手段,发家致富的火苗开始燃烧。随着他的职务一歩步高升,他的胃口越来越大,他不满足到手的那点死工资,不满足一个女人陪他睡觉,他需要更多,更多,他知道他有能力得到他所需要的,社会处处是漏洞,处处有商机,只要巧妙地利用手中的权力,一切均唾手可得。

  曹青写作的重点始终落在人物上面,不刻意营造故事,不制造噱头,人物经历包含在人物的命运当中,人物内在的逻辑,支配着人物外在所有的活动。九九归一,命运决定,是每个人物的必然归宿。

  张杰的起落有一个过程,张杰不是人坏,而是心贪,是权力赋予了他贪腐的便利,使他走上了犯罪的道路。张杰工作能力强,上下左右的关系处理得好,即便是利用职权做生意,隐藏得一般人看不出。和暗恋自己妻子的李昊打交道,也让对方看不出心中的芥蒂,当他有求于李昊之时,他可以放下身段与李昊做朋友,并且千方百计地帮助李昊,甚至动用自己的社会资源,将李昊推上市银行副行长职位。在和妻子王美贞离婚的过程中,张杰自始至终扮演的是好丈夫,好女婿,好父亲的形象。妻子离家期间,张杰沒有明目张胆地和众多情人来往,时刻注意约束自己的行为,休息时间与以往一样去岳父母家嘘寒问暖,看病拿药做家务,对儿子一如既往的关心,在做人做事方面,几乎挑不出张杰的毛病。就是这么一个面面俱到的“好人”,突然被“双规”了,张杰的政治生命走到尽头,对他的描写戛然而止,张杰从此在小说中消失了,这样的收束,读来,并不感觉突兀。曹青并没有描述张杰被举报,被“双规”的具体过程,这是这类人物的必然结果,再增添笔墨,不会让人有惊诧感;另一方面,柔性而温情的叙述,读者多少对张杰有些同情,甚至是惋惜,这种情绪,降低了张杰故事结尾的悲剧性。

  突兀的倒是,曹青把这种非正常的社会现象写得那么平静,那么不动声色,不知不觉把无常写成了有常,把怪诞写为了正常,反倒显现了文学的力量。贪官现象融入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,全体公民已见怪不怪,文学作品再剑拔弩张地揭露也好,批判也好,已引不起阅读的快感。老鼠过街人人喊打,是一种传统;老鼠过街,喊都懒得喊了,这是无声胜有声的力量。曹青小说对贪官的描写顺应了这种情绪,平静之中,涌动着波澜,温情之处,埋藏了怨怒,抑压之间,显示了力量,小说的锋芒随处可见!

  值得一提的是,张杰和他老婆王美贞这一对人物形象的设计,是精巧的,张杰和王美贞是相互的反衬,你是我的镜子,我是你的镜子,没有谁,两个人的形象都会减弱,这样一种搭配,让相反人物的个性更加鲜明,在大时代背景衬托下,人物形象进一步凸起和加深。

  王美贞一心向佛,并不全是看破红尘,对丈夫贪腐的不满,只是原因之一,和佛有缘,是她出家的很本缘由。张杰的贪腐,究其原因,在于内心,自己想贪是谁也拦不住的,权力的便利只是外因,人在高位,并不是人人都贪的,人无信仰之时,剩下的只有物欲和肉欲,假若把王美贞和张杰的社会地位对换一下,王美贞手握权力具有贪离的便利,心中有佛,钱财如粪土,王美贞一定会是廉洁的好干部。当然,这是个假设,心中有佛的人,让他(她)想一想违背意愿之事,都是不可能的。

  王美贞人物形象的塑造,是曹青的理想,根治贪腐,只有从内心做起,但改变内心何其难!王美贞改变不了张杰,张杰也改变不了王美贞,两人作过无数次较量,均以失败告终,只能任其自然,各走各的路了。改变內心,任重道远,目前只是理想,所以王美贞只有远离现实,遁入空门,在世俗方面,唯一能做到的是寻求个人内心的洁静,以个人的行动对她的下一代施加影响,无论如何,儿孙辈不能走贪腐之路!

  其实贪官也是可怜人,害人害己害家人,声名遭到全社会唾弃、恶名影响几代不说,他们无非是捏在别人手中的一张政治扑克牌,耀武扬威时少,摇尾乞怜时多,他们并非不知道自己的地位和作用,他们都明白,贪腐本身不会使他们倒台,如果贪腐能倒台的话,争为贪官之人就不会那么踊跃,不会前扑后继。他们很清楚,这只是一场政治博弈,玩得转,步歩高升,玩不转,自认倒霉,贪官个个是冥顽不化的赌徒。今天还在主席台及荧屏招摇的政客,明天就成了阶下囚,己是几十年司空见惯的社会现实。人们由刚开始的愤怒、横眉竖目、不屑、无奈、麻木、到冷眼旁观,早已不存在依靠某种力量清除他们的耐心,“看你横行到几时”的冷眼,将是现阶段切除这个社会大毒瘤的最强大力量。


  李昊是贯穿《金纸鸢》全书的主要人物,曹青倾注了最多笔墨描述他,他是根主线,其他人物都围绕李昊串联起来,伸展开去,蛛网般编织成一张社会网络。李昊的生活经历和命运是总纲,与他紧密相连的人物是向社会方方面面辐射的磁力线,他们生活经历的总和,是当今社会现实的一截剖面,他们三十年命运的沉浮,亦是当今社会发展的一段微型缩影。 

  李昊从参加工作就在银行上班,他与唐涌波、宋拓然是好朋友,为对付复杂的社会环境,他们像三个结义的兄弟,相互帮忙,相互扶持,尽可能地把各自的道路走得顺畅一些。银行竞聘基层干部时,唐涌波主动报名,积极准备,三位好朋友团结一心,各尽所能,齐心合力,唐涌波超水平发挥,竞选成功,当上了储蓄所副主任。朋友的义气,帮了唐涌波一把。在唐涌波打死人命进行民事赔偿时,李昊和宋拓然的帮助就显得杯水车薪了,义气在这个时候显得异常窘迫,金钱和利益是解决大问题的硬家伙,有心无力的义气,不能不让位于那个冷冰冰的硬家伙。

  李昊职务上的升迁,是因为比别人揽到了更多的存款,这其中是义气帮了他的大忙,他的乐善好施,广交朋友,得到了众多朋友的信任,朋友们自然乐于助他一把力,朋友们在金钱上的帮忙,让李昊得偿心愿。唐涌波从监狱出来后,干过一些他不愿干的工作,为了生计,咬牙坚持下来,累死累活地开小面馆,目的很简单:为了儿子。越炒越亏的股票,让他认识到他只能下苦力挣辛劳钱,即便如此,他的结局仍是悲惨的,最后死在辛劳之中。宋拓然沒想到他的成名是由于画卖了高价,一生超脱的他,现实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。不愿和金钱打交道的他,醉心于艺术,艺术上他有多高的造诣,我们不知道,当画作成为商品时,艺木的价值就由市场说了算,一个意外,成就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画家。金钱的作用,在艺术创作上,不能小觑,艺术作品受制于金钱,纯粹之地很难觅到了。三个人物的经历各各不同,在他们命运的背后,我们明显看到了那只看不见的大手——金钱和利益的决定作用。不管有意无意,利益的驱动,让他们缘着命运的轨迹走向了他们的宿命。不仅仅是他们,《金纸鸢》描写的每一个人,都是这么行走在世上的,包括世事通透的房地产商朱老板。在最艰难的拆迁工作中,朱老板胸有成竹,不把它当一回事,只要有钱,没有摆不平的事。钱能通神,是他的“信仰”,也是他们这一类人的“信仰”。这种“信仰”在这个时代是畅通无阻的,几乎没有什么力量能和它抗衡,所以,类似于朱老板和张杰这样的人物,是这个时代最鲜明、最有特色的标志。

  但,万事都有例外——出家的王美贞是唯一的例外——尽管(她)他们是少数,尽管(她)他们还不能为大多数人所理解,至少,(她)他们的存在,构成了这个多元变化的大世界。

  人人都想过好日子,想过好日子就必须去奋斗,几十年的社会发展,给人们提供了一个各尽所能的大舞台,“鸢飞戾天,鱼跃于渊”,上天入地,只要想得出,敢于去做,就有可能干得成。人们思想的大解放,随之而来的就是财富的不断增加。个人富裕了,社会物质生活才能丰富,小康生活是每个人努力的结果。由无产者演变成有产者,不是靠天赐,不是靠等待,不是靠别人,实实在在的奋斗,才是过幸福日子的保障。只有当个人的财产积聚到一定的程度时,恐惧感才会降低,个人的生存权才不能被人轻易夺去,应对社会风险的能力才会增强,社会才会更加安定。

  《金纸鸢》的主题,是通过各种人物命运,阐述“利益”的变迁史,及其对社会发展的作用,并正视和肯定它,承认它是现今社会发展的主流。尽管全书沒有用文字明显地表露出来,尽管没有有意地把它抽象出来,这个主题蕴涵在全书的整个描述之中,《金纸鸢》抽象出来的主题,揭示了当今社会的本质。

  历史是社会前进的铺路石,为了避免走回头路,为了忘却的纪念,曹青把几十年的历史梳理了一遍,用他最拿手的方式,最好的切入点,写成了一部大书,意图起到醒世、喻世和警世作用。《金纸鸢》不是火的批判,不是剑的批判,而是水的批判,是柔弱胜刚强的批判,具有强大的力量。

  社会的进步是意识的进步,意识不能凭空进入人们的头脑,比较过往的历史,选择有利于人类社会发展的方式,形成共识,朝着这个方向迈进,才是人类共同前进的目标。作家凭借自己的敏锐、理想和责任感,禀持促进社会发展的意识,为大众奉献出一份心血,这就是有良心作家的工作。
中国社会仍处在调整和发展时期,和先进国家相比,有一定的差距,我们相信,人类的本质是相同的,拥有共同的理想和共同的抱负,经过中国公民的不懈努力,在不远的将来,一定能和世界人民共享同样的命运。

  唐朝诗人唐彦谦有一首咏玫瑰的诗,虽与以上文字不太相谐,但别有滋味,兹录如下,作为文章的收束:“麝炷腾清燎,鲛纱覆绿蒙。宫妆临晓日,锦段落东风。无力春烟里,多愁暮雨中,不知何事意,深浅两般红。”
 
   (本文作者张德宁为小说家,曾获台湾《中国时报》、《联合报》小说奖,出有小说集多部。)